“知道焦家庄吗?在卫河西堤的坡下。”
我巡河七年,无数次走过西堤坡下31个村庄,村名熟稔。哪有什么焦家庄?
问我的,是邻居的亲戚,姓王,今年62岁,来自县域最西南的姚尔庄。老王见我如此笃定,感到不解:“不会错的!三年前,伯父病重,我跑湖南常德去看他。他说,焦家庄就在卫河西堤坡下,还要我方便时,去那村打听下李满囤,看还活着没有。”因老王近年在外忙于打工,终没去成。一年前,伯父去世,老王心里落下疙瘩,偶尔梦里遇见了伯父还在问他同样的问题。
1.
卫河,就是京杭运河途经河北省临西县境的俗称。西堤,就是卫河左岸,长度39.2公里。对左岸情况如此谙熟,完全始于我的履职。从2017年7月,我院公益诉讼检察官肩负起了卫河左岸水系生态环境司法守护的职责。
“伯父年纪大,也许会记错吧。”
“不会。他对过去抗日打仗的事,清楚得很!”老王情绪有些高涨,“1941年,伯父王明通11岁逃荒到东北,后参加东北抗日联军。1946年攻打四平,他认识了老乡李满囤。俩人约定:如果战后只剩一人,那人要关照好对方父母。四平战役,李满囤身负重伤,送后方医院抢救。伯父在胜利后,随军南下,最后落户在湖南常德……”
老王满脸自豪与惬意,如数家珍般叙说,似乎不再证明内心焦家庄的实锤存在,但出乎其外,却产生出一种征服的力量,改变了我对“坡下没有焦家庄”的笃定和态度。
“看来,当年卫河西堤坡下,的确有个焦家庄。”我收回表态,并为先前急于答复的唐突感到不安和愧疚。我决定帮助他查找焦家庄,寻踪一位英雄的原乡,了却一位英雄战士生前的夙愿,让后人“家祭无忘告乃翁”。
焦家庄,不仅31个沿河村落中没有,即使放眼到县域542平方公里的299个村落,也没有焦家庄的出现。找到焦家庄,只有从史料中寻踪,再与今日缀连,方能知晓其昨日的原址与今天的人脉。
占尽了一周业余时间,我借来不同年代版本的县志、地名志、水务志,还有地方稽古、钩沉之类的文史材料。从事文字工作多年,加之近年又参与遗址保护、文物考古活动的经验告知:完成“看见”焦家庄的任务,也许极易,但更多的是艰难。
周末夜晚,书房灯光如昼。顶灯、台灯,还有床头阅读灯,齐刷刷地照着地板上、书桌上、床铺上摊放的各种史籍、史料。我拟定从区划名谓变易的三个历史切面入手,以卫运河左岸村落查考为主线,与“大事记”相结合,一举将80年前后西堤坡下的焦家庄,打捞得淋漓尽致。
夏属兖州、西汉置县的临西这片沃土,在现、当代80余年的日月流转中,1942年因日军发动“铁壁合围”,为纪念牺牲英烈,易名为宏毅县;1964年,又以卫河为省界,从原属山东省临清县析出,设置了以“临清之西”为名的河北省临西县,归邢台专区管辖;特别是1972年,因治理海河流域水灾水患,临西县沿河5个公社(乡镇),有23个村进行了整体或半体迁建。
踏上故纸堆铺就的史料之路,追溯着岁月流光中的时移世易,在放大镜下密密麻麻的文字与图表中,去抻展时光的褶皱。我沉浸于紧张有序的忙碌中,情感在似有似无的捕捉中沉浮与波动,完全忘却了时间的存在,及至窗外远处鸡鸣声传来,才停歇下一夜跋涉无获的脚步。推开了窗扇,一阵清凉的晨风,吹醒我的理性:一个连地名志等各种史料都了无迹痕的焦家庄,它果真存在吗?我甚至怀疑起老实巴交的老王。进而又猜想,要么是李满囤时述的方言所误,要么是王明通存有讹传?
2.
草长莺飞,天气和暖。在单位义务植树活动现场,老王打来问询电话。我告知实情,并提出了疑问,老王没有反驳。约10分钟过后,他居然通过微信拍照方式,传来了伯父两年前催问其探访李满囤情况的家书,且用语音留言道:“那年代,穷苦家的孩子当兵,业余都要学文化,先学写姓名,后练写家乡地址。”
我抻展微信发来的拍照放大看,常德某银行素色的信笺上,钢笔字迹笔画直愣,字体棱角分明,尽管字距稀疏,却个个力透纸背:“李满囤的家,就在河西的卫河坡下的焦家庄。”老王没有错,大家都没错。北大洼的植树现场,倒春寒携来的朔风,刮在耳畔呼呼作响,我杵在工地上发呆,莫名地,心底涌出了一种酸楚。战前一句话的约定,老人惦念了一生。它不仅化解了我的困惑与质疑,更让我为他们报国以生命相许的忠诚,及其老乡间真挚的情谊所感动。
焦家庄,一个两位英雄战友间心中永远的铭记,一个史料中却无记载的存在。究竟有何蹊跷?我断言:它一定在现实中“隐居”,等待着被发现。
“您听说过焦家庄吗?20世纪40年代,在卫河西堤的坡下。”
一切似乎回到原点。周末上午,老王的先前问语,被我用电话重复给了老乔。老乔,临西县志1995年版的执行主编,地方史学家。他思忖许久,才说:“临西没有,近似村名,临清倒有几个。”临清,从人文地名角度,它是临西脱胎而来的“母体”。临西,从自然地域而言,又是临清的“鼻祖”所在(古临清遗址,位居临西县城南仓上村,全国重点文保单位)。如今,隔河相望的“两地”,从村落谓名有着历史性关联,难道那里的村落,与焦家庄有关联?获悉线索,我决定到那里“捕风捉影”,看能否嗅探到焦家庄的气味。
翌日上午,从临西县城出发,我驱车沿514国道东行,20分钟横跨卫河大桥,驶出临清市城区向南,一条东南蜿蜒而来、甩尾蔓延西北的河流呈现眼前。它就是开凿于元朝、明代重修过的会通河。会通河在临清故城内会通闸处与卫河相接。依循导航引领,我们来到尚店镇西南,辗转走访了焦家东村、焦家西村、焦家南村。刨根问底的调查证实:他们与河西的焦家庄,既无姓氏宗族血脉之缘,也无村落间的瓜连蔓引。
“什么情况,会导致一个村庄,存在而无名?又是什么情况,会使一个村庄湮灭消失?”
工作间隙,这种碎碎念总也抑制不住,时时闪现在我的大脑中。闪现多日,凝固成了这样一幅焦家村的思维画像:它存在于大村之中,属于“村中之村”的自然村。所以,凡涉及该村的官方文书、文史记载,均以大村(行政村)的称谓代之。它人口小众,村名仅在“圈内”流传,1973年卫河左岸外扩,掩藏在迁建村中的焦家庄,自然无痕消失。
这是一个逻辑自洽、完全闭环的推定,也是释解“存而无名”现象的唯一答案。由此,只要从当年丁村、西温、东温、刘口4个全迁村和17个半迁村中展开调查,“隐居”的焦家庄,一定会再度浮现。
然而,后续调查真相说明,即使完美的推理,也仅是推理,它永远取代不了现实。因为现实远比你想到的复杂,还要复杂。
3.
“你们听说过焦家庄吗?约80年前,它同样在堤岸坡下。”
暮春时节,齐店村广场的树下,五位老人晒着斜阳唠嗑。我递上了香烟,向他们询问。
齐店,依傍卫运河左岸。清朝末期,因齐氏先人在此处的路边开店,渐趋形成自然聚落——自然村,迄今只有59户,隶属邢庄村委会。
“80多年啦,谁还能记得!”有老人说。
“从别人口中,有没有听说过?据说,当年它离咱这村不算远。”我拉近距离,激发着老人。“让我想想……哎,对了!我摔腿那年,2003年,上边来人,说是调查日本小鬼子扒河淹村的事儿。听俺爷爷齐明德好像说过一句,焦家庄早没啦,哪儿还有人答证明材料?”
“后来呢?再仔细想想。”
“后来啊,不知谁说了句,隋五里村有老人看见过决堤,就去了那村。”
隋五里,距邢庄1.5公里。在该村柏书记家获悉,2003年口述实证材料的老人叫李兰成,早已去世,但一起参与过调查活动的老人有人健在。他们应邀来到柏书记家,实证了焦家庄的存在:焦家庄,位于隋五里村东南2.5公里处。1943年时,村民人数有百余,村外还存有一座邻村人在此建造的砖窑废墟。它的湮灭,源于河水滔天的吞没。2003年4月,河北省社会科学院等单位人员,前来调查侵华日军冀鲁细菌战,其中关涉到焦家庄决堤事件。
我辗转联系并查档调查史料,彻底还原了焦家庄湮灭真相:1943年8月,鲁西北、冀东南区域,连日普降大雨十余天,卫河水位迅猛上涨,水漫堤沿。8月27日早晨,日军驻临清五十三旅团第四十四大队大队长广濑利川,遵照日军第五十九师团师团长细川中康中将命令,率领驻临清城的第五中队、机关枪中队各一小队共60人,抵达临清桥北附近的卫河西堤,将焦家庄村东大堤,用铁锨、洋镐刨开。群众闻声赶来哀求,被日军用铁锨打翻在地。顷刻间,洪水滔滔,一泻而下,焦家庄村老人、孩子,连同跑到街上的壮年男女,全被洪水吞噬。焦家庄决堤事件,造成临清、馆陶、邱县、武城等11万户67万多人流离失所,死亡人数计3万余人。
天地变色,大地震颤。连史料中亦未能留下村名的焦家庄,居然这样消逝在卫河畔。获取真相后,我仿佛在触目所及皆是汪洋的上空,听见了哀嚎声的盘旋,又似乎看到焦家庄的村民在水浪咆哮中挣扎、葬命。
“记住苦难,比怀念辉煌更有意义。”焦家庄,一个不该忘却的存在,一个值得永远铭记的村名。它从时光深处走来,必将以彻骨之痛的历史记忆,激发出我们勿忘国耻、奋发前行的持续动力,去努力建设现代化中国幸福美好的明天。
天空低垂,卫水呜咽。“五一”长假,我与老王还有柏书记等来到焦家庄村原址。卫河堤内的滩涂上,伏地生长的绿色藤蔓,怒放着各色鲜花。我们立定此处,垂首默哀,为了英雄李满囤,为了老王的伯父王明通,也为焦家庄无辜葬身的百姓……
经民政部门查证,李满囤为在册烈士,1946年负伤后牺牲,卒年19岁。
(作者单位:河北省临西县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