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难重重。”这是美国作家斯科特·派克的经典著作《少有人走的路》的开篇第一句。诚然,苦难是人生的必经之路,然而并非所有表现人性的文艺作品都需要从人生苦难出发。许鞍华执导的电影《天水围的日与夜》便为人生添加了另一重注解:生活或许没有那么多跌宕起伏的情节,却藏着令人动容的温度。“人活一世,不是为了惊天动地,而是为了安安静静地活着。”或许平凡人的生活里,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冒险、荡气回肠的爱情,但影片告诉我们,人生的意义并不会因为苦难和跌宕而消弭。
在信息爆炸时代,“平淡”愈发显得难能可贵。如今,几乎所有短视频都在想尽办法用标题、封面博取关注,几乎所有文章都在琢磨如何制造悬念,却很少有人记得,文艺作品的本质应该是诠释生活的本真。《天水围的日与夜》便如润物细无声的雨,如丰子恺的散文,如阿城的白描,于轻盈中见厚重,在平常里显真章。影片选择以画面简洁、几乎无多余干扰的黑白照片开篇和收尾:开头,是几张天水围未开发时的黑白照片——泥塘、鸟鸣,随后跃入眼帘的是高楼林立;结尾,则是中秋佳节的灯火与吴莺音的《明月千里寄相思》。黑白照片是线索,也是点题,它们串联起过去和现实,土地记忆与人情冷暖。许鞍华用这样的方式提醒我们:真正值得被铭记的,不是惊天动地的故事,而是普通家庭的春夏秋冬,一日三餐。
真实的天水围并非缺少吸引人眼球的故事。千禧年初,这个聚集着单身母亲、辍学青年和独居老人的社区,曾因几宗社会事件进入公众视野,也因此被部分媒体贴上“悲情社区”的标签。许鞍华最初也是被这些故事的特殊性吸引,打算以一宗母亲弑子案件为原型拍摄电影。但在深入采访天水围居民后,她改变了主意。她说:“生活在天水围的人,其实生活很平淡,很安稳。”于是,她放弃了悲剧视角,而是选择拆解标签,洗涤泥淖,将天水围还原为充满凡间烟火的平凡社区。毕竟,即便是荒原之上,也会有草木抽芽;即便是悲剧频发的地方,也依然有普通人在过平淡的生活。
媒体往往通过标签化让人们对某些群体产生固化的印象,而艺术的力量就在于能够拆解这种标签。在有些媒体放大悲情,有意将天水围塑造成一个悲情社区的节奏下,《天水围的日与夜》却与这种叙事保持距离,用镜头语言将天水围“去污名化”。这种选择,既是镜头的温情,也是导演的人文关怀——她让观众得以了解真实的天水围,也赋予天水围居民的生活日常以艺术与价值。
影片聚焦一对平凡母子,讲述他们的日常片段。贵姐是再普通不过的妇女,年轻时为了缓解家庭压力,早早辍学打工,丈夫过世后,她凭超市的工作养大儿子张家安。她的日常就是上班、买菜、做饭,而儿子既不是旷世天才,也不离经叛道,他觉得在家待着无聊,选择和朋友上网、打麻将,忧虑自己成绩不好,做着出去打工的打算。张家安对母亲的态度也算不上热情,不论贵姐要他做什么,他只用简短的“哦”作答,可他总能记得母亲说了什么,母亲提醒在OK店买报纸会赠送纸巾后,第二天他便带着纸巾回家。母亲一个电话,叫他给同事帮忙,他便立刻来了,又是搬电视,又是换灯泡。
数字媒体时代,电影厂商研究如何制造最逼真的车祸和爆炸,人工智能生成最唯美的画面,却鲜少有人记录平凡人的柴米油盐。《天水围的日与夜》告诉我们:情节不一定跌宕起伏,人物也可以举重若轻。镜头可以是隔壁送来的冬菇,可以是母亲递给儿子的半牙月饼。贵姐母子的故事并不轰轰烈烈,他们没有“圣人光环”,却透着股近乎本能的纯善和温情。她们和邻居梁姨之间的互动,透着人世间最质朴自然的真情。这些温情并非来自惊心动魄的事件,而是通过一次次琐碎的互动累积起来的。或许善良并没有那么复杂,就是分摊食用油,陪孤寡老人去外地找孙子,抑或是分食一瓣柚子。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戏剧的根基是情节的发展与事件的逆转,正是行动中的矛盾和转折赋予了戏剧张力。此后,在现代戏剧理论中,苏联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也强调“冲突”对于舞台表演的重要意义。古往今来,戏剧往往意味着夸张的感情和盘根错节的矛盾。然而,当冲突被过分追逐,那些平淡日常的温度往往会被忽略。《天水围的日与夜》是一部典型的“减法叙事”作品。它舍弃了复杂的故事线,戏剧性的转折,仅仅保留最朴素的生活细节。整部影片看上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一切都在发生。导演通过对题材和镜头的克制筛选,让观众的注意力得以落在人物最细微的动作与表情上。诸如贵姐扔掉亡夫牛仔裤的犹豫,梁姨在女婿拒绝接受金饰时的焦急……这些克制的表达表明了导演对平凡人人生的尊重,拒绝用戏剧化来消费小人物苦难,透露出人文的关怀与脉脉温情。
人与人情感的生成,正如社会学家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所揭示的:中国社会的运作逻辑并非完全依靠制度,而是通过一种以家庭为核心的“差序格局”。像水面的涟漪一样,人情是由亲缘、邻里、友情层层递进的。在《天水围的日与夜》中,这些人情的涟漪通过日常小事不断扩散,看似“无效”的细节,就像契诃夫笔下那支永远不会开火的枪——它们既不制造矛盾冲突,也不推动情节发展,却让人物更为饱满,也让观众得以与他们平视:无需俯视苦难,不必仰视英雄,而是在这些平凡的片段里,看见自己,看见生活本身的温度。
这种选择,也与后现代语境中的“小叙事”一脉相承。法国哲学家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在《后现代状况》中指出,相较于强调总体性与终极意义的“宏大叙事”,小叙事更关注局部经验和多元声音。《天水围的日与夜》正是这样一部“小叙事”的电影:它让叙事从情节驱动转向关系驱动,从制造冲突爆发转向细节堆叠。而正是影片里那些普通平凡的角色,那些看似“无效”的镜头——买菜、做饭、分摊油费、邻里往来——构成了影片独特的呼吸心跳。这亦如米歇尔·德·塞托在《日常生活实践》中所强调的,平凡的实践行为本身就是社会意义的生成方式。《天水围的日与夜》也通过质朴的镜头语言生成了文艺作品的另一种意义,而这不仅是一种叙事风格的选择,更是一种价值立场:无戏剧,亦成戏剧;于寻常,亦见非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