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腾腾地挪动着身子的暖阳，那喷薄而出的光，将世间万物，压缩成一条线状，再晕染出一片灿灿的金黄。
掉落在窗帘上的阳光，将那浅灰色幕帘，勾勒出了一道道金线，反弹在窗玻璃面上，宛如山花烂漫……
1.
“老师好！你曾经关心与嘱托的那个女孩子现在已经毕业了，在一个城市里就业。前天，她打来电话，让我代她谢谢你……”
刚刚进入蛇年正月节令，清晨，伏案办公的我，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本省某市纪委监委一位颇有交情的原来年轻同行，来电告诉我这么一件并不遥远的往事。
说句真心话，这位朋友所说的“她”，其实我未曾谋面。至于她的事，我却熟知。那事大约发生在五六年前。
“假如我是家长，肯定给他……”蹇着眉的老杨，拉着脸，一进门便如此没有好口气。
一天，我院第一检察部专门办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检察官老杨到我的办公室谈工作。他那一脸痛心的样子，刻写在眉宇之间，让我觉得他心中一定有事。
“哟，一向以威严示人的老检察，今天何以如此憋屈？”看着他那气咻咻的样子，我有意将了他这么一句。
只见他把一叠厚厚的卷宗往我的办公桌上那么重重一放，再坐了下来。那叠卷宗，像他一个样，也跟着没好气地晃动了起来。
“啥事，说来听听？”我端给他一杯茶，特地问了这么一句。
“这是县公安局的民警刚才移送过来的一个审查批捕案件，看了心里窝火。”老杨喝了一口茶，指着卷宗，瞪着眼珠子，狠狠说道，“办案去！”说完，他抱起卷宗，又自顾自走了。
数天后，我差点把此事忘了。倒是多嘴的同事说漏了此事的来龙去脉：那是一起极为让人气愤的严重的校园性侵刑事案件。一名在校学生山花被欺凌了，那些作案者，手段令人发指……
在案件审查起诉阶段，老杨下了一番绣花针一样的较真功夫，就案件所有证据链条，寻踪觅迹，引导公安机关侦查取证，三天三夜，马不停蹄，将一部分没有收集到的证据搞扎实，一个一个蛛丝马迹，捕获，深挖；恨不得把这群恶魔的所有作案手段，一一刨了出来。铁证如山面前，那些作恶者，被绳之以法。
讲述者告诉我，现如今，估计老杨还要央求我，将此案件修改修改，向上级机关报送典型案例。
果真，半个月后，来事了。
“老哥啊，求求你，改改？”老杨一脸求情的样子。
“另请高明吧，案情不清楚，从何下笔？”我故作姿态，吊吊他的胃口。
“行行，我详细介绍啊。报送典型案例这件事，别人写不出子丑寅卯来，我也不放心。”老杨一脸求情的老实样子。
还真应了那句“下得苦功夫，铁杵磨成针”，这典型经验一经报送，被上级检察机关评选为“全省十大典型案例”，当年度还被全国妇联、全国总工会联合评选为全国“关爱妇女儿童典型案例”之一。这下子，老杨高兴得宛如孩子，一见我，总是嘻嘻地笑，啧啧地夸。
“哥啊，都是你妙笔出彩哦，厉害厉害！”老杨的大拇指，逼到了我的鼻子底下。
“老没正形哦，还不是你做得好，才有得写，不然也是白费。”推开他的手，我高兴着他的高兴。
这时，我想到了一句话：于心田种花，凡间瑰丽；赠岁月芬芳，大地锦绣。
2.
几个月后，老杨又上门来了：“哥啊，这次还要邀请您同行，去山花家一趟，任务，装老师。”
“装什么老师？”我一脸疑惑，还要我装老师？美得你！
原来，山花的案件办结后，担心这件事在原学校可能出现以讹传讹，影响山花的学习，当时经办此案的老杨，不得不以善意的谎言，帮孩子的父母自圆其说，还多次请求县教育部门给予跨校转学，为那些可能引发的是是非非抑或满天飞的流言蜚语，布设起一道拦阻网。
而现在山花快要初中毕业了，家里穷，难以支撑她完成学业。这孩子认真，会读书，成绩不错，可心里毕竟有个结，思想负担太重。一旦在校期间因承受不了压力，或者家长要她辍学，可能就会耽误了山花一辈子的前程。
还别说，这位在公堂上义正词严、包公似的检察官，却有着一副菩萨心肠。
让曾经遭遇风霜雨雪的蓓蕾娇艳绽放，既彰显法治人文之光，也是作为检察官应该履行的职责。
毕竟我曾经当过老师，与家长沟通比较顺畅，于情于理，场合匹配。老杨要我假扮老师，骑驴看唱本，顺势而为；一来规劝，二来解疙瘩。
那天，是星期日。只有女孩的父母亲在家里。
“山花呢？孩子班级的张老师前来家访，看看有啥可以帮到你们？”老朋友一样的老杨，一踏足门槛，就毫不虚言。
“去鲍鱼场分拣鲍鱼苗了，一天每人可是200元，顶得上干杂活一个月啦，挣些钱给自己做伙食费呢。”山花的父亲拉过几张凳子，扑了扑上面的灰尘，请我们坐下。
这是一户农村家庭。这位40来岁的父亲是个残疾人，常年吃药，母亲也是残疾人。双残家庭，可想而知的困境：一间低矮的房子，勉强遮风挡雨，虽然不是家徒四壁，但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环顾一下，不免觉得心酸。生病的都是穷人，穷人真的生不起病啊。这家初长成的女孩子，那件“事”如果一经“作妖”，这整个一家子，无疑就塌了架。
“老师好，请你帮帮忙，我家的孩子有哪里不乖，你就批评教育，咱心里还敬重你。”与老杨招呼过后，这位暂且称之为大春又佝偻着腰的农家汉子，转过头来向我笑笑道，山花的母亲也一直在夸自己的女儿聪明懂事。
“孩子很认真，也很聪明，很用功，学习成绩也很好，在班上还是班干部。请你尽管放心，老师会做好的。我正想向你说起，请你支持她的学习，如果中考考上高中，学校还会依照低保政策规定，给予减免学杂费。”好在来时我做了一些功课，再加上原来当过老师的功底，回应起大春的问话，还是绰绰有余。
困苦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喝着苦涩的咸水长大，哪个不曾心中蕴藏着难言的伤疤？我们这份宽心的话语，兴许能够传达一份温馨的暖意慰藉，能够让这户飘摇，犹如在风雨中的一艘扁舟，得以进入宽广的“避风港”，暂且得到休息与生养，那就是我们满心的欢喜与宽慰。
“好啊，有老师这么费心，我就放心了。”大春微笑着对老杨夸赞道。
“我们也会随时与张老师联系，你就放心吧，孩子肯定错不了，就是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让孩子能够安心在校学习。”老杨拉着大春的手，如此掏心道。
家长里短，半晌过去，我们告别。我觉得，这次的家访，虽未曾见到小山花，想必其父母的转达，应该会解开她心中的那个结。但愿如此，我祈盼。
回程时，我看到在大春家的屋后半山腰，一丛丛紫红色的山花摇曳。那是什么花？尽管长在贫瘠之地，葳蕤的样子，却极为顽强。
3.
转眼间，中考来临。老杨再次来到我的办公室，一坐下就一声叹息：“唉，这孩子，可惜了。”我莫名其妙：又是哪一位未成年人有事？
“山花，准备不考高中了，她想考职业中专学校。这不可惜了吗？”老杨自言自语道。
山花想啊，如果考上高中三年，再考大学，家里的负担太重。如果能够考上职业中专，仅仅二年，出来再考就业，就能够为家里分担拮据。老杨转述山花的心愿，向我解释道。懂事的孩子——她的选择，难道不是独到的一份心愿吗？此时，我的眼前浮现著名的“华坪女中张桂梅”。张校长的独到眼光——让那些穷困女娃走出大山，她背负重荷，深谋远虑，家国情怀，目光如炬！
苦难，也许是一笔人生财富，虽然我们很不期望发生。
实诚的孩子。听了老杨一字一句的介绍。我很是理解——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经历过坎坷的孩子，成熟得快啊。当一个人，在艰难中作出抉择，作为旁人，我们能说那是对与错？那些所谓符合常理的答案，只能作为中规中矩的标准，而不适合这种必须“破圈”、应该突围的人生赛场。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件事情我也一天天淡忘。
“考上了，考上了……”一天上班，迎面一路小跑过来的老杨，如此兴奋地向我高声喊道。是山花考上了？我想他向我分享的喜讯，应该就是这个。
“到办公室说说，到底如何了？”我们边走边谈。我终于得知山花考上了一所职业中专，再考大专，正在办理入学。可那些学杂费等一干费用，却难倒了她。
原来，经山花自身的努力与发奋，她终于考上了一所中专，中专毕业之后，再接再厉考上了一所职业大专院校。上大专，学费难倒小山花，家中一贫如洗，日常生活都难以为继，如何筹措高昂学费？获悉情况的老杨，赶紧联系了县妇联实施救助行动并积极向市检察院争取了一万元的助学金援助，且多方为山花争取到了能够让其上学缴纳的费用。
“哦，我也尽一点绵薄之力。这点钱，你转给她。还有山花就读的这所学校，我有一位当地纪委监委的朋友，恰好在驻该校纪检监察组工作，可以请他出面，向校领导提请保密，提供助学援助，帮一帮山花渡过在校就学期间的难关。”我道。
一经与之联系沟通，这位年轻的纪委监委同志，满口答应，一定尽力而为。几年来，这位朋友，像一位老大哥一样，帮衬小山花。从学杂费减免、勤工俭学、生活关心，一直到如何注意校园内外的复杂环境应对。他在一路悉心呵护，亦师亦友亦家人。此时，我记起了一句问句：我是谁？为了谁？
我很感谢，替小山花及其家人，衷心地感谢这么多人为了她能够渡过难关，扫除霾雾，祛除心结，而做出的一份真情付出。为了一介平民家庭，而尽力付出努力，调动诸方面因素予以援助，所彰显出来的意义是什么？是“春风梳柳，春雨润物”之无声潜入？是“人文法治辉光，国徽正义闪烁”之法治要旨？我觉得，只有在我们如此的大爱国度，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伟力，才得以彰显，才都能具备。
“叔叔好！我在学校里一切都好，现在我已经进入见习期，请勿挂念……”老杨在这几年里，只要山花一有微信报喜，他都如是向我展示：班级的班长、学生会干部、学习成绩每学年优秀、获得奖学金、参与校外帮困……
这应该就是大千世界里的物华天宝——生命所显示出来的奇迹。
寒暑易节，春种秋收，弹指一挥间，在白驹过隙中，一件心心念念的事情终于赢得曙光一片。山花就业的喜讯传来，大家都为这个孩子、这个家庭感到欣喜异常。这就好似大家一直呵护着一颗玻璃心，把一件易碎品暂且蕴藏在寻常世界里，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沉淀，慢慢得以坚定，培育其再发光、耀眼。
和风起，一园香，墙头挂满花。也许每一株草，都蕴含着独一无二的芬芳；也许每一朵花，都经受过难以言表的风霜；也许每一份期许，都丰富着满怀希望的过往……昨天，车过山花这个村庄的后面，猛然间瞧见一丛丛花儿，在那山边沿上一片灿然。我想，那是雨露的滋润，阳光的惠及，生命的傲然。
我似乎看到在曾经折伤枝头断处的一株树木，长出了一道新枝芽，当下虽然仅是嫩嫩的，却能预见到暖阳之下，此生命力正在勃发。
（作者单位：福建省东山县人民检察院）
